在征服宇宙星辰之路上,美食不可或缺。离开了地球,我们将以什么为食呢?
某一天,如果你碰巧在新罕布什尔州朴次茅斯附近海岸抬头望天,你会看到一架飞机以极其诡异的轨迹划过天际。它先是以45度角直冲云霄,随即突然减速,最后向大海俯冲。仅几秒钟的时间,飞机垂直下降17000多英尺。在最后一瞬间,飞机又调整姿势,向上攀升。旁观的你,一定以为这架飞机被劫持了。
实际上,在这架飞机上,气氛愉快甚至稍显激动。机舱经过改造后,座位和行李架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白色软垫。二十名身穿蓝色连体服的乘客仰面躺在地板上。当飞机接近第一个高点时,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一名机组人员大喊发出信号:“准备俯冲,放松,不要紧张。”“俯冲!”话刚落音,乘客们已然漂浮起来。先是他们的手和脚,还有头发,接着是身体。他们咯咯傻笑,手脚乱舞。20秒之后,机组人员再次提醒道:“准备落地。”乘客一个个屁股着地,摔得四脚朝天。
那一天,这架飞机做了20次抛物线运动,飞机上的失重时间一共长达6分钟。每一次重力消失时,穿着蓝色连体服的乘客就会疯狂地进行一系列活动和实验。我漂浮在机舱半空,姿势诡异扭曲,目睹了这一切:靠近驾驶舱的位置,一个方下巴的苏格兰哥们铆足了劲往垂直划船机上蹭。不远处,一个柔弱的年轻女子全神贯注地用热胶枪在空中雕刻出一个纤细的3D小人。在我身后,接近机身后部的地方,是世界上第一款专为微重力演奏而设计的乐器(名为Telemetron的金属章鱼),旋转时会发出忧伤的数字音调。
我身旁不远处是NASA前宇航员卡迪·科尔曼(Cady Coleman)。科尔曼拥有六个月的太空工作经验,这次重新体验零重力,让她找回了久违的喜悦,在空中像个专业杂耍演员一样上蹿下跳。附近,不同生长阶段的桑蚕在刚刚结成的茧子里边摇摇晃晃,这些蚕茧被藏在一个小小的毫无存在感的亚克力盒子里。我一边费着好大力气不让手里的铅笔和本子飞出去,一边看着工业设计师玛吉·科布伦茨(Maggie Coblentz),像金鱼一样,漂来漂去,吞下一颗颗波霸珍珠。
这次的飞行由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旗下的太空探索项目发起人艾利尔·埃克布劳(Ariel Ekblaw)出资。圆脸、长卷发,埃克布劳脸上透露着一股子认真劲。她的母亲巾帼不让须眉:曾是美国空军预备役教练,在当时,女性教练还寥寥无几;若当时女性也可以飞上蓝天,她甚至可以成为战斗机飞行员。不过,让埃克布劳痴迷太空的却是她的战斗机飞行员父亲。她的父亲也是一个科幻迷。小时候,埃克布劳在她父亲的藏书中,没少看过以撒·艾西莫夫(Isaac Asimov)和罗伯特·海因莱因(Robert Heinlein)的科幻小说。在懵懂的年纪,她又迷上《星际迷航:下一代》,对电视剧里刻画的难以想象的未来美好愿景印象深刻。本科攻读了物理、数学和哲学之后,她接着专攻区块链研究,获得硕士学位。但是,一直到四年前,在她23岁的时候,她决定重拾初心。
太空探索项目的目标是召集“艺术家、科学家、工程师和设计师们一起,打造一个真实的星舰学院(Starfleet Academy)”。埃克布劳和她那超过50名协作者组成的拓展团队打算为人类殖民太空做准备。“人们总说我们是本末倒置,”埃克布劳不置可否,“但是太空那么错综复杂,不说本末倒置,我们至少应该齐头并进。”
富豪们的私人太空公司也在不断提醒我们,我们正处于太空之旅新时代的风口浪尖。在接下来的几十年,理查德·布兰森(Richard Branson)的维珍银河将提供太空航班。杰夫·贝索斯(Jeff Bezos)和他的蓝色起源则会让地外工厂和月球采矿成为可能。伊隆·马斯克的SpaceX说不定会在火星的殖民地内培养水生植物。甚至,一向守旧的NASA也在为未来制定宏伟的计划。但是,在新一代航空航天工程师孜孜不倦地为各种太空旅行技术——可回收运载火箭、火箭飞机等——而努力时,仍有一个关键问题尚未解决。埃克布劳说:“人类在太空怎么解闷?”
即便是不远的将来,这个问题也值得关注。前往火星的单程旅行大约需要9个月时间,意味着人类需要在漆黑一片、冰冷空虚的密封舱度过大半年的时间。和所有动物一样,人类也需要外界的刺激;假如没有东西可以打破这种单调,大多数人的下场就跟困在笼子里的老虎一样——焦虑、紧张,行为容易出错。事实上,很多科学家认为,无聊是未来航天员面临的最严重挑战之一。
到目前为止,太空设计始终集中于生存一面。但埃克布劳认为,设想一种全新的微重力文化,不仅有它的道理,甚至是必要的。这种微重力文化,不是简单地对地球产品和技术进行改造,而是进行重新构想。卡迪·科尔曼在国际空间站工作的时候,时常吹长笛解闷;另一个宇航员则随身携带了自己的苏格兰风笛;不过未来的太空旅行者可能会选择Telemetron。他们可能会身穿特殊的零重力丝绸衣服,或者雕刻出地球上根本不存在的精致玩意儿,再或者借助机器尾巴编排全新的舞蹈。换句话说,他们不再觉得自己是思乡心切的地球人,而是欢心满足的太空人。
但话又说回来,不管他们用什么样的方式娱乐自己,食物始终不可或缺。因此,食物也是这个项目的核心重点。NASA和其他政府太空机构向来将食物视为一项实际挑战。或许,训练有素的宇航员可以生存于太空戈壁而不丧失理智,但一个拿着火星单程票的普通乘客呢?科布伦茨是太空谈探索项目美食研究的负责人,她认为,和艺术、音乐或运动一样,美食也是理想太空生活的一部分。美食,向来都是连接我们彼此的纽带,是我们与大自然沟通的一部分。我们对美食的追求改变了我们的感官进化。我们每天对食物的挑选、准备和食用,我们是建立自我认知、关系和喜好的基础。用意大利历史学家马西莫·蒙塔纳里(Massimo Montanari)的话来概括,就是:饮食即文化。
这一真理将必然延续到我们未来的星际生活,哪怕是到了二十四世纪。在埃克布劳钟爱的《星际迷航》里,让·卢克·皮卡德(Jean-Luc Picard)船长幸免于外星种族博格人(Borg)的打劫后,他回到了法国的家族葡萄园重整旗鼓。在葡萄园里,他的兄弟仍在跟泥土打着交道,料理葡萄藤,到了收获的季节采摘葡萄。在这里,一日三餐,自给自足。皮卡德是幸运的:现实世界里的太空旅行者可没有机会撤回地球,重拾人类的意义和身份认同。他们必须在一个全新世界里,再次找回自己。科布伦茨说:“火星将是怎样一番风土人情?”为了找到这个答案,她正着手编写一本关于烹饪工具、口味和礼仪的星际指导手册,帮助人类在太空找到家的感觉。
太空里的宇航员,他们每天吃什么?
科布伦茨在多伦多郊外长大,夏天喜欢在加拿大荒野划独木舟玩耍。高中毕业后,她来到新德里和纽约学习设计。久而久之,她对野外探险的喜好逐渐转化为对极端环境的迷恋。在来到麻省理工学院之前,她研究过食物在监狱和战场上发挥的作用。不过,外太空本身更具挑战。在她开始研发星际食谱之前,她还需要进行一些市场研究。因此,9月份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她邀请卡迪·科尔曼、意大利宇航员帕罗·内斯波利(Paolo Nespoli)和一些麻省理工的同事们参加了媒体实验室的研讨会。
焦点小组聚集在一间装有荧光灯的会议室里,会议室里点缀着各种美食照片,像什么棒棒糖、辣鸡翅和萨拉米香肠意面等等。桌子上,科布伦茨摆放了一些小塑料杯,里边是M&M巧克力豆、冻干奶酪还有果珍。这些既可以作为工作间隙的零食,又可以作为设计灵感。内斯波利则带着他自己的道具出现在会议室——NASA的铝箔餐包,从俄罗斯补给线和欧洲航天局顺来的罐头,其中一个罐头上简单地贴着“太空食物”的标签;还有一个半透明的塑料包装,里边的东西看上去像极了发黄的耳塞,实则是脱水土豆泥。“没有谁会为了食物去太空,”科布伦茨说。
科布伦茨开门见山地说,人类在地球之外的生存,将取决于一种可以满足太空旅行者的胃、同时又能滋养他们身心的饮食。太空食物必须鼓舞人心又和谐统一,必须既反映出奋斗的高尚,又能体现周围环境的宏伟。科尔曼,面容和善,身穿一件火星山脊印花T恤,微微点头。米兰来的特种兵内斯波利眉毛一挑,似有不同意见。
科布伦茨不以为意。她继而邀请科尔曼和内斯波利分享他们在国际空间站的烹饪经历——遇到的挑战、挫折等等。“总有人跟我说,‘你为什么不在太空煮意面呢?你可是意大利人啊!’”内斯波利说,似乎是要跟科布伦茨杠到底了,“我就告诉他们说,‘虽然我很想,但是我做不到啊。’我觉得除非你能够了解在太空烹饪面临的一些实际问题,否则你不大容易明白太空里的食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内斯波利所说的实际问题也是半个多世纪以来人类持续研究的重点。在最初的太空竞争早期,科学家甚至担心,在零重力环境下,人类根本没办法进食。经过进化,人类的消化系统早已适应在地球的重力环境下工作;长时间的失重可能会导致窒息、便秘或其他更加糟糕的问题。这个问题需要进一步研究,只是在当时还没有办法在地球上模拟适当的条件。1950年的一份技术报告解释道:“重力作为环境中的一个物理因素,具有无处不在且始终存在的突出特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曾摆脱重力的影响哪怕超过一两秒钟。”
科学家尝试了许多种变通方法。其中最令人难忘的尝试来自于一位德国出生的航空医学博士休伯特斯·斯特格霍尔德(Hubertus Strughold)。他用麻药麻醉了自己的屁股后,吩咐飞行员进行各种高难度动作。他解释说,屁股没有坐着的感觉,应该和失重体验比较接近。有记录写道:“他发现这种体验很不愉快。”
到了1955年,空军的抛物线飞行技术已经日臻完善,可以一次性可靠地提供长达30秒的微重力体验。虽然一些测试对象在尝试进食时,起初会感到难受、哽塞和喘气,但显然科学家们过虑了。不过,像埃克布劳包下的这架飞机被称为“呕吐彗星”还是有它的原因的。50%到75%的飞行员会患一种叫“空间适应症”的毛病,起因是耳石突然缺乏数据。耳石是位于内耳的古老器官,它的作用是向大脑传递相对于地球重力场的位置信息。
虽然大多数宇航员可以在数天之内克服晕动病,但影响他们食欲的远不止恶心一种。一方面,在太空里,玻璃窗只能看,不能打开,意味着密闭环境里的气味十分浓烈,就像埃克布劳描述的那样:“里面活动过的每一个人,他们在那里吃过的每一顿饭,还有生产出来的每一件垃圾”——这些气味全部混合在一起。科尔曼立即表示,国际空间站倒是拥有出色的过滤系统,但人类跟恶臭的斗争永无止境。“他们会告诉你,如果你打开一包食物,你必须吃掉它,全部吃干净,不管你吃不吃得下,”内斯波利说,“如果没吃完,那么剩下的残羹冷炙就会腐烂发臭。不过人类倒是非常理想的食物处理机。”食物的这种有机特性——不可避免地腐烂——也是令航天机构大为头疼的难题。当内斯波利提出把陈年帕尔马干酪带上国际空间站时,NASA断然拒绝,因为干酪的生产者无法提供干酪的有效期。
有一种症状可以让恶臭缓解,但也让食欲衰退加重,这种症状被称为“太空脸”。在失重情况下,体液积聚在头部。它可能是造成一些宇航员提到的视力受到不可逆影响的一个原因,同时也意味着,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在太空进食,跟你在地球上患重感冒时进食的体验差不多。有宇航员已经表示,希望提供更重口味的食物,来弥补味觉的麻木。科尔曼说,她在太空的时候“更加嗜糖”,喝的咖啡加糖量也比以往更多;她的同事斯科特·凯利(Scott Kelly)在地面上的时候对甜点不屑一顾,但是在国际空间站的时候,立马变成了一个巧克力控。
但到目前为止,内斯波利提到的“实际问题”才是影响宇航员饮食的最大因素。往返太空的每一磅重量的运输成本高达数千美元。对NASA来说,节约成本的一个途径就是让食物尽可能地紧凑轻巧。并且,保质期要长。就像内斯波利带来的脱水土豆泥一样,飞船上提供的很多佳肴——开胃虾仁沙拉、照烧鸡肉等等——都是脱水过的。并且他们还有另一个共性:“一切都是糊状的,”科尔曼说。这其实是NASA为减少碎屑导致的一个结果。在地球上,碎屑会落到地面;但是在微重力作用下,碎屑会飘到各个角落,包括落入关键设备或吸入宇航员的肺部。在最早的太空飞行任务中,食物被做成压缩的糊糊状,表面再涂一层防碎明胶。如今的菜品是丰富了,但有些食物——如面包——仍在选择之外。取而代之的是通用玉米粉薄烙饼,多亏了烙饼的表面张力,你可以在上面涂一层再水化的酱料和炖菜。
虽然理论上你可以在太空食用无花果酥或多力多滋,但是,科尔曼说在享受这种酥脆美食之前,你需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你必须得在通风口附近打开包装,这样所有碎屑都可以进入通风口,”她解释说,“接着,吃完后,你需要一台真空吸尘器,清理通风口里的碎屑,做一个有素养的空间站公民该做的事情。”(修剪指甲同理)。即便到了这程度,宇航员还是经常会注意到细小的食物残渣从眼前飘过。凯利在他的2017年回忆录中讲述了一个令人反胃的故事。意大利宇航员萨曼莎·克里斯托福雷蒂(Samantha Cristoforetti)说自己吞下了一个不明漂浮物,她以为是糖果,其实是垃圾。
内斯波利喜爱的意大利面虽然不掉碎屑,但即便他有办法在太空煮意面,他也没办法把面条送到嘴里。在大多数情况下,太空里的可用餐具已经简化到仅剩一把剪刀(用来打开包装)和一把勺子(用来舀出包装里东西)。同样地,在太空里,烹饪过程也化繁为简。在国际空间站,宇航员往往从天花板上的喷嘴接热水,然后充分揉捏包装,来再水化食物。这时候,一顿大餐就已经做好了。不过,把食物再放到一个公文包大小的铝制盒子里加热一下,可以极大地改善大多数食物口感。内斯波利抱怨说:“这一点非常不合理。你可以花万亿美元建造一个空间站,里边有各种尖端的东西,但是你想象不到的是,这里用来加热食物的设备居然这么简陋不堪,每次加热需要20分钟,每次的加热份量仅供三人食用。”
于是,从在储物柜里找到想吃的东西,加水挤兑充分,然后放进加热器里边加热,再到最后吃上一顿饭,总共需要30到40分钟。当然,宇航员总是非常忙碌,他们的生活主要以任务为主,随随便便因为维修或者科学实验加个班,他们的吃饭时间就基本上泡汤了。在媒体实验室的焦点小组会议上,科尔曼描述了一顿她非常怀念的晚餐:糯米团配乔氏超市的泰式咖喱。“太美味了,”她说,“但是吃上这样一顿美餐花费的时间,是平时的两倍。”更多情况下,她随便吃点加工食品就草草完事了,“填饱肚子就行,”她说。
会议进行到这个时候,科尔曼和内斯波利已经列举出一长串挑战和制约因素。但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科布伦茨的观点:食物是太空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他们许多美好回忆的主题。科尔曼说,他们全体船员约好在周五晚上聚餐。“这是你融入团队的一种表现,”她说。科尔曼还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翻看她在国际空间站时拍的照片。有一张她非常喜欢的照片,拍摄的是国际空间站里的餐桌。“每个人进进出出都免不了撞到桌角,屁股上左一个淤青右一个淤青,”她说。当然,桌子其实没有存在的必然理由;食物和饮料又不能放在桌子上,只能用尼龙搭扣固定在两侧墙壁。但是科尔曼说,对于这种布置,人们仿佛自然而然地达成了一种默契。空间站的工作人员需要一个地方来“闲聊”,她解释说,互相打招呼:“你好,今天过得怎么样?”
内斯波利最喜欢的国际空间站照片也离不开美食——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他指着一张意大利加尔达湖上空云层的照片,说:“看上去就像是玛格丽塔披萨。”“还有这张——像四季披萨。”地球就是披萨,披萨就是地球,可不管是披萨还是地球,都遥不可及。而这就是科布伦茨下定决心要克服的困难。
动物园里的老虎与太空船里的人类
首批离开地球轨道进入太空的人,是阿波罗8号上的三名宇航员。他们意外地发现,在这25万英里的超长途旅程中,最扣人心弦的景致,不在眼前,而在后视镜里。“我们的目标是探索月球,但我们却重新发现了地球,”宇航员比尔·安德斯(Bill Anders)在任务完成的50年后写道。
安德斯,就是他,在1968年圣诞夜拍下经典照片“地出”(Earthrise):一颗闪亮的蓝宝石犹抱“云层”半遮面,漂浮在表面凹凸不平的月球上方,四周漆黑一片。50年后再看这张照片,安德斯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说,一股强烈的感动促使他暂时放下手中的任务——记录可能的着陆点——将镜头转向家的方向。“曾经相隔万里的各地现在看起来近在咫尺,”他写道,“区分你我的边境消失不见了。全人类似乎团结到了一起。”他的绝妙经历——如潮水般涌来的和谐统一交织着对地球美好与脆弱的突然察觉,在后来的宇航员中间是那么普遍,甚至还有一个名词来专门形容它:总观效应。它可以让你暂时逃离充满恶臭的逼仄环境、一沉不变的糊状饭菜还有那无尽的工作清单。当科尔曼登上国际空间站时,她在穹顶舱里,拿起长笛独奏了一曲。这是一个四周带玻璃的观测舱,可以远眺地球。
但是在前往火星或更远星球的旅途中,远眺地球将成为一种奢望。心理学家目前还不知道所谓的脱离现象,即当地球离开我们的视线后所产生的分离感,会如何影响未来宇航员的精神状态。而且,到那时候,任何与遥不可见的地球之间的通讯都存在长达45分钟的延迟。NASA行为健康与表现团队的一位专家凯利·斯莱克(KelleySlack)最近在接受采访时说:“这将是人类第一次完全脱离地球。”自1975年夏天以来,当NASA召集专家组来讨论太空永居可能性时,研究人员便提出一种叫“唯我论病”的心理状况。在这种状况下,现实变得越来越不真实,孤独的宇航员越来越容易犯下自毁性错误。火星,或许会成为该理论的第一个真正考验。
人类学家兼NASA顾问杰克·斯塔斯特(Jack Stuster)在他的《大胆奋进》(Bold Endeavors,1996年出版,讨论的是与极端环境有关的行为问题)一书中写道:“在各种孤立无援和封闭的环境下,食物就变得更加重要,因为其他获得正常满足感的途径不再可用。通常,孤立时间越长,食物就越重要。”海上石油钻井平台、超级油轮还有南极考察站的负责人都非常重视食物在孤立、偏远又局限的环境下,对维持团队精气神和生产力的重要性。斯塔斯特指出,“食物已经成为舰队弹道导弹潜艇的重要组成部分,多年来,船员已经习惯在舒适的餐厅里,铺着桌布的餐桌上用餐。”
外太空大概是人类即将面对的最为极端的环境。为了缓解不可避免的疲惫,NASA开发了一系列所谓的“对策”。例如,在国际空间站执行为期一年的任务期间,斯科特·凯利测试了一条橡胶抽吸长裤,目的是防止体液移位。(后来,他说,穿上这条裤子后,连月来首次“觉得自己不像是倒立着了”。)他和那个吹苏格兰风笛的同事,还一起种了些红罗马生菜来改善伙食。
萨塞克斯大学的多感官经验教授玛丽安娜·奥布斯特(Marianna Obrist)进行的研究发现,轨道农业或许是一个有效对策。她告诉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地球上,人们对美食习以为常,但耕种食物的过程和新鲜食材的美味在太空却是不可多得。”或许,松脆可口的罗马生菜可以带来口感上的总观效应。只是,在可预见的未来,太空舱农业仍旧无法提供足够的食物,满足船上人员的饮食需求。麻省理工学院的团队不得不另寻他径。
奥布斯特的最新研究恰好填补了科布伦茨一心想要填补的空白。面对未来可能的大众市场化太空旅行,奥布斯特和她的同事进行了一项调查,询问普通大众对未来月球或火星之旅上的饮食有什么期待。答案很明显:对于短途的月球之旅,人们不介意饮食简陋,只要有吃的就可以。但是对于长途的火星之旅,受访者则表示他们需要各式各样的风味、口感和热菜。他们还认为,最好还能营造出和地球上相似的用餐体验。
简而言之,科布伦茨说,制作更好的太空食物需要跳出寻找对策的局限框架。她说:“如果人类想在太空生存发展,我们需要设计出各种体现经验。”她甚至跑去动物园寻找灵感。她解释说:“对于像老虎这样的食肉动物,简单地把杀死的动物仍进它们笼子可能还不够,拖拽撕咬猎物这种捕猎行为,才是老虎的用餐仪式。人们也在炮制这种更有挑战性的体验来帮助动物们更好地享受美食。然后我就想,换成太空食物,会怎么样。”科布伦茨总结说,把食物藏在飞船某个地方鼓励船员去觅食可能不太现实,但是如果在用餐准备上做文章,可不可以呢?在太空,烹饪可以是什么样的?基于太空的烹饪形式,我们又可以发展出怎样的用餐仪式?
效仿前辈厨师,科布伦茨也从利用当地环境着手。众所周知,液体在微重力下形态特殊,不向往常的水流或水滴状,而是摇摇晃晃的水团。这让她联想到了分子美食,尤其是使用氯化钙和海藻酸钠将液体变成粘稠的鱼子酱形状的颗粒的技术。这种颗粒入口即化,在舌尖上释放出美味。科布伦茨需要在零重力环境下测试一种特殊的球化工作台——大概就是一个带有预装注射器的有机玻璃手套箱。她会把一滴生姜提取物注入柠檬味的泡泡球,或者把红橙注入甜菜汁泡泡球,在泡泡里包裹又一个泡泡可以带来在地球上难以享受到的独特多重“爆浆”体验。而且跟地球上的装在盘子里的泡泡球不同,科布伦茨的泡泡球是漂浮在空中的,所以相比180度角度,你可以360度全方位地欣赏这些美食,设计不同的食物造型。整个过程,看起来像是异想天开,但或许真的可以为未来的太空旅行者提供一个愉快的机会,来展示他们的烹饪创意,同时享受美食——哪怕“太空脸”会抑制你的食欲。
科布伦茨还考虑了失重食谱。地球上的大多数美食离不开微生物消化。由于新陈代谢在微重力下的作用不同往常,因此不管是对微生物还是人类而言,最终的风味都可能不同。一块陈年的太空帕尔马干酪、一团太空发酵的酵母面包或者一条太空腌制的萨拉米香肠,味道会怎么样呢?科布伦茨计划在今年末向国际空间站送去一批味增酱,了解其风味在太空的变化。她甚至还想出了一种新的食用方式。考虑到空间站餐具不足,她还想到了制作硅“骨”——象牙白色的新月形固体,比起肋骨更像特大号的通心粉。她说,直接用硅骨吮吸食物可以缓解汤匙疲劳,甚至还可以让太空旅行者沿袭人类最古老的饮食习惯。
科布伦茨甚至还想过把卤水送上轨道,来蒸发成盐。最近在诺丁汉大学发起世界上第一个航天药物研究计划的菲尔·威廉姆斯(Phil Williams)最近告诉我:“地球上提取晶体有对流干扰。但是在微重力环境下,你可以提取出瑕疵更少、体积更大的晶体。”厨师和美食家已经对马尔顿天然海盐趋之若鹜,这种海盐的特殊性质让其成为出色的烘焙材料。但是结晶完美的太空盐会有怎样的烹饪优点,眼下还是一个谜。许多药物也依赖于结晶,任何结构的改变都会带来药物疗效的变化。“也许有一天,有些药物我们只能在太空制造,然后再运回地球,”威廉一边说,一边勾勒出一幅令人眼花缭乱的未来图景——地球轨道上兴建起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制药工厂和美食卤池。
在抛物线飞行的前几周,科布伦茨在摆弄自己的原型机之际,突然决定飞机上的那几秒宝贵的零重力时间应该用来“吃东西”,而不仅仅是操作球化工作台。她会腾出一些时间来制作几个泡泡球,但现在她对弥补国际空间站里单调的口感与风味更感兴趣。
她在飞行前的最后一次通话中跟我说:“我已经设计好了特殊的太空食物头盔和品尝菜单。”
未来太空食物初体验
就像宇航员和企业家总喜欢在遇到麻烦时说的“太空不容易”一样,相同的事情也发生在麻省理工学院的零重力飞行上。这次飞行原计划在三月份进行,但后来因为政府关闭、日程安排冲突,以及最后关头——当所有乘客,甚至连桑蚕,都已经准备好出发的时候——联邦航空局要求必须更换某一部件后才同意重新批准飞机上空等原因,而生生推迟了两个月时间。最终,我们结束了漫长的等待。破晓十分,我吃了小半个贝果,贴上防晕症药膏,坐上了团队的巴士,前往新罕布什尔州的皮斯空军基地。
我们在一个像机库一样的地方集合。管理这次航班的Zero-G Corporation公司的员工向我们分发了蓝色连体服、胸牌和登机牌,告知注意事项。
“不要向下看,”一位工作人员提醒说,“不然你会觉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也不要在拍照片的时候摘下戒指,在空中把玩,”另一个工作人员说,“上次这么做的家伙,他的婚戒现在还遗留在这里的某个地方。”
ZG491次航班将于上午九点起飞。
登机前,我试着戴上了玛吉·科布伦茨设计的食物头盔,长得很像超大的塑料金鱼缸,区别是下面有两个可以伸手的大孔。“这个是注塑成型的,是我拖生产水族馆的人定制的,”她说,“戴上它,你就‘与世隔绝’了——碎屑也不会掉出来。我在自己家里已经试过了。”头盔里头内置了一个旋转餐盘,上面放了五个小容器。我看到一个容器里放了波霸珍珠,另一个里面放了跳跳糖。
过了安检后,科布伦茨递给我几粒“违禁的”波霸珍珠。出于担心它们会对机上设备造成损害,工作人员只允许科布伦茨把这些珍珠放在头盔里戴上飞机。可是我没有头盔,只好把波霸珍珠藏在胸前口袋里,上飞机。机舱后面有几排座椅,我们坐好后,机上安全广播再次响起:如果飞机失压,氧气面罩不会自动落下;我们需要自己去取安装在中央过道或墙壁两侧的氧气面罩。正常起飞后,安全带标志熄灭。我们所有人都来到自己的指定位置——事先固定好的设备旁边。
第一次失重期间,我的鞋带开了。我的本能反应是游泳,但根本不行。我小心翼翼地移动到一边,努力不去妨碍科布伦茨和她的泡泡球。她和我一样,也行动艰难,努力控制注射器中流出的液体速度时,她的手臂抖得分外明显。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已经到了美食品尝时刻。
科布伦茨戴上了她的头盔,整个人看上去立马轻松了许多。后来她告诉我,这个大头盔还有另一个“降噪”功能,可以让她在发动机的嘈杂声中全神贯注地吃东西。她一打开容器,里边的跳跳糖和波霸珍珠一下子都漂了出来。科布伦茨循着它们的轨迹,试图努力吞下美食。突然,科布伦茨打了一个喷嚏:看来大多数跳跳糖都朝着她的鼻子漂了过去。见状,我也拿出了我的违禁波霸珍珠,刚拿出来就弄丢了一半;没准下一次航班上的乘客会发现这些遗失的珍珠。剩下的几颗成功送入我嘴里的珍珠在我舌尖乱蹦,让我忍不住笑出声。
接近飞行尾声的时候,科布伦茨又拿出她的硅骨尝试吮吸味增酱。我在机舱里漂来漂去,对自己展现出来的灵敏和优雅甚是惊讶,在地球上的时候我可从来没这么优秀。在我身后,两个可怜的研究人员因为航天适应综合征呕吐不止。但对其他人来说,失重体验来得快,去得也快。
回到地面,Zero-G为我们准备了三明治自助餐,庆祝“重获重力”。我步履沉重地挪向三明治。当我把三明治送到嘴边时,我松了一口气,庆幸以后可以正常吃饭。只不过,为了这一点心理满足感,就把自己永远束缚在地球上,这样的代价似乎也有点大。我扫了一眼科布伦茨,她躺在椅子上,双目微闭,笑容灿烂。过了一会,她慢慢抬起右手,清理发丝间的跳跳糖。